"圣比埃尔就要死了。"\n高鹏举左手上右手下,像捂一枚枯叶,将圣比埃尔的一只手轻轻捂着。他在病床边已坐良久,如果那只被捂的手温度尚存,他绝不会放开。\n那是对双重承诺的忧伤信守。\n德穆伊·德·苏姗娜夫人离开哈尔滨时,曾信赖地托付他照顾好圣比埃尔。\n而圣比埃尔也曾对他说:"高,我多么希望我死时,有你陪在我身边。像兄弟陪着我那样。"\n对于某些人,没有什么承诺是必须信守的,承诺在他们那儿只不过是特殊场合对特殊之人所说的特殊话语,背弃承诺同样可以找出各种特殊的理由或借口。\n而在另一些人那儿,其诺一经出口,不论事关大小,竟未兑现便会长期地自我谴责。所谓一诺千金,千金难抵。\n高鹏举属于后一种人——他的父亲高亦林仅在此点深刻影响了他。除了此点,熟悉他们的人都认为,父子俩在性情方面相似甚少。\n这是一家由苏联人开办的儿童医院。\n病房供热充足,温暖如春。唯一的方桌上,高鹏举带来的唱机在转动,萨克斯曲悠远开阔,令人陶醉。\n四十余岁的犹太人圣比埃尔是位出色的萨克斯手,同时是一位践行忧郁浪漫主义理念的萨克斯曲作曲家。当年全世界为萨克斯作曲的人不多,自从他随同苏姗娜夫人"光临"哈尔滨,给哈尔滨音乐界带来了可喜的新气象一一俄苏音乐鲜明的民间之风与西方音乐的古典之风与美国音乐的"爵士风"与巴黎音乐"骨子里"的唯美之风相互吸纳,各美其美,美美融合,美美与共。\n留声机播放之曲由圣比埃尔所作,是高鹏举出资为他灌的珍藏版唱片。\n1935年冬季——确切地说,二月五日这一个夜晚,外边的城市几平被冻脆了,似乎只要有什么猝力撞击了某处,即使是极微之力,即使仅剐蹭了边边角角的什么地方,整座城市顷刻也会引发多米诺骨牌式的连锁崩碎,一切残垣断壁皆会呈现出冰碴儿来。地冻如铸铁,寒夜闻裂声。此前,一月七日,伪满协和会中央总部发出通知,召集地方联合协议会,严厉加强奴化教育;一月二十日,伪满实业部推行重要产业统治法大纲,对全东北重要产业实行全面控制;二月一日,北满铁路运费改收伪"国币"......\n是的一一是犹太人的萨克斯圣手就要死了。隐形的死神已站在病房门外,随时会失去耐性穿门而人。对于死神,一切人都是毫无区别的同一种地球动物而已,他收割人的生命,准时准点,乐此不疲,正如在菜农眼里,韭菜只不过是韭菜,只分该割或尚不该割的两种:类同死神照章所办之事,从不狗私情。他和任何人都没来往,便也对感情二字毫无体会实际上,高鹏举已不能分清自己双手所感觉到的温度,有几分散发于自己的身体,又有几分属于圣比埃尔那只枯叶般的大手。在他听来,萨克斯曲并非发自于留声机,他背后也没有方桌,没有墙和门;连医院楼都不存在。他背后只有天和地,只有天地间无边无际的凛冽寒夜,萨克斯曲是从极远极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一一而那地方阳光明媚,正值美好的夏秋更替之际,有披着绚丽秋装的山峦,有清澈的河流,两岸野花盛开,姹紫嫣红;有人坐在图案美观的地毯上饮酒,有人在草地上跳舞;河流似乎是松花江,不能确定;那些享受美景的快乐的男女老少似乎是哈尔滨人,也无法确定。\n他的眼更多的时候在看圣比埃尔的脸。那张脸也瘦得脱相,别人看了会害怕的,但他却想将那张脸通过自己的双眼"拍摄"下来,保存在心灵的底片上。友谊之所以谓友谊,乃因一方留给另一方的最后印象,在所有遗物中尤为珍贵。\n圣比埃尔戴着吸氧面罩,高鹏举看到的仅仅是他的上半张脸,他闭着的眼仿佛再也无力睁开。医生说,吸氧除了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他临终的呼吸痛苦,并无任何医治方面的作用。\n高鹏举说:"那就是重要的作用,一切费用由我出。"\n他偶尔也会抬起头望向窗外,一盏路灯清冽的光照在窗户上,外边正下雪。起初,不知从哪儿飞来只麻雀,落在窗户一角。不久,又飞来一只。两只小东西挨得紧紧的,如果它们的翅膀是手臂,那么想必会互相拥抱在一起的。他再次看它们时,它们的身体已没了鸟形,变成两个紧挨着的微小的雪人了。\n他看得揪心,不再看了。倘那窗不是封严了的,他会将它们放进病房。人冬以来,不少鸟儿冻死了,大抵在夜里,人们白天常能见到冻死的鸟尸。冻死的人更多,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高鹏举在商界一倡议,组成了临时慈善机构,专门救助流浪者,为冻死的他们收尸,找地方下葬。\n圣比埃尔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吸声更长,呼声更短,面罩扩大了那声音,高鹏举也听得越发揪心了。萨克斯曲与萨克斯圣手临终前困难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听得高鹏举五味杂陈,眼眶屡湿。\n1935年,高鹏举二十七岁,却在两年前就被称为先生了。那年他父亲去世,臂戴黑纱的他由"高公子"而"高先生"。当年,一个男人但凡穿得像点儿样子,必定会被当面称为先生的。同曰"先生",当面与背后甚有区别一一高鹏举也被人背后称为"高先生"。有钱有地位的人那样,平头百姓也那样。认识他的人那样,只听说过他的人还那样。他沾了他父亲高亦林人格魅力的光,其父不仅是哈尔滨德高望重的人物,在东三省之商界亦口碑甚佳,人脉远布于天津、北平及上海。肚子里行得了船,胳膊上跑得了马,便是形容高亦林那样的人物。高鹏举在为人行事方面也颇仗义,所谓遗传基因。\n圣比埃尔起先住在一所日本医院里,是哈尔滨医疗条件最好的医院高鹏举是名人,院方买他的账,由水平最高的日本医生主刀,为患癌症的圣比埃尔成功地进行了胃全切除手术,当年是颇有难度的手术。但那所医院的院长,却是典型的军国主义分子,还是日本特务。他结束省亲假从日本回到哈尔滨后,一听说圣比埃尔住入了该院,勃然大怒,限时出院。高鹏举明白,那家伙憎恨圣比埃尔,肯定是由于圣比埃尔加入了哈尔滨交响乐团,并由该团担保放弃法国国籍,改人了苏联国籍。在日本军特方看来,主要由苏联人组成的哈尔滨交响乐团,极可能潜伏着多名苏联间谍而身在哈尔滨的苏联间谍,任务当然是针对日本军方的。想明白了日本人的逻辑,高鹏举未敢拖延,紧急地将圣比埃尔转移了。唯恐日本宪兵特务加害于圣比埃尔,他秘密地将圣比埃尔转移到了这里。确乎,这里是日本人想不到的所在。他夫人赵淑兰曾认为大可不必,建议他求一下伪满哈尔案市长,如果市长肯出面协调,圣比埃尔也许就不必转移。高鹏举没采销夫人的建议,怕将圣比埃尔继续留在狼穴虎洞,其命朝不保夕。住进儿童医院,安全是安全了,但圣比埃尔经这一番折腾,术后情况急剧恶化,虽由关系最好的苏联医生轮番前来救治,却还是回天乏术。\n此地此时的高鹏举,内心充满对日本军特人物的恼怒。他有些后悔没听从夫人的建议,但一想到自己是交响乐团的编外成员和常客,估计自己也和圣比埃尔一样上了日本军特的黑名单,便只有徒唤奈何地接受现实。内容:圣比埃尔即将离世,高鹏举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愿放开。这是他对双重承诺的信守。德穆伊·德·苏姗娜夫人在离开哈尔滨时,曾嘱咐高鹏举照顾好圣比埃尔。而圣比埃尔也希望在临终时有高鹏举陪伴,如同兄弟般相伴。对于某些人来说,承诺只是特殊场合对特殊人说的话,可以找各种理由背弃。但对于高鹏举来说,一旦做出承诺,不论大小,他都会长期自责不已。他受到父亲的影响,变得如此。\n这是一家由苏联人开办的儿童医院,温暖如春。高鹏举带来的唱机上放着圣比埃尔的珍藏版唱片,萨克斯曲悠远动听。圣比埃尔是一位出色的萨克斯手和作曲家,他与苏姗娜夫人一同来到哈尔滨,给音乐界带来了新的气象,融合了俄苏、西方、美国和巴黎的音乐风格。\n高鹏举的眼睛常常注视着圣比埃尔的脸。那张瘦削的脸让人害怕,但他想将这张脸永远保存在心中。友谊因为留下的最后印象而变得珍贵。\n圣比埃尔佩戴着吸氧面罩,高鹏举只能看到他上半张脸,他闭着的眼睛

圣比埃尔之死:一个承诺与友谊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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